作者是林奇欣。

刊载于《中国新闻周刊》2025年11月24日第1213期。

11月4日傍晚时分，在湖北省十堰市林业部门与一家科技公司的共同操作下，借助无人机坠箭技术，成功捕捉到了两只成年野猪。在过去几个月里，陕西省宝鸡市渭滨区同样使用这种技术猎杀了200多头野猪。

据公开报道显示，今年以来，在湖南、山西等地区发生了无人机坠落猎杀家禽的事故。同时，有通报指出，江西、湖南、重庆等地的警方已经破获了利用无人机坠落非法捕获国家保护野生动物的案件。所谓无人机坠落，指的是无人机携带箭形利器升空后，使用红外热成像仪锁定目标，再从空中抛掷出利器。这些被称作“牙签”的利器即是这种无人机所使用的捕猎工具。

10月27日，在江西上饶市，养牛户黄林在自家的草坡上发现了一根几乎垂直扎进地里的钢箭。这根箭长约30厘米，重量大约1斤，尾部配有红色翼状物，箭头非常锋利，“拔出来非常吃力”。黄林猜测这是别人夜里用无人机打猎时留下的“牙签”。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他表示村里近期已经发现了四起此类事件。他说：“幸好没有打中牛，否则损失会很大。万一伤到人怎么办？”

一面被誉为"护农利器"，一面则是"恐怖凶器"。无人机坠箭是否还能正常使用呢？

一个晚上可以猎杀二十多只野猪。

夜晚，无人机升至30米高空，利用内置的热成像仪搜索并瞄准野猪。按下抛投键后，坠落的钢箭穿透野猪的身体。受袭之后，野猪跑出几十米远处，很快倒地不起。等到天亮时，由大型无人机负责将野猪吊走，并交予相关部门进行统一无害化处理。这是发生在陕西宝鸡市渭滨区的真实情景。

今年5月公开报道显示，为了突破传统围捕效率低且风险高的限制，渭滨区林业局与科技公司合作，采用无人机坠箭技术来精准处理野猪问题。“有时一晚能打掉20多头野猪，相比之下，从前用犬猎法一个月只能捕捉两三头。”参与此次行动的一位飞手渝航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

据宝鸡市财政局9月5日发布消息显示，宝鸡市区县的野猪种群数量迅速增长，导致农田受损及居民困扰问题日益突出。近日，该局已批拨野生动物防控专项经费179万元人民币，并将优先用于引入无人机技术来调控野猪数量，在麟游县和渭滨区等地开始实施。这种技术为全国首创，在捕猎过程中显著提高了作业效率，同时也不会对农作物造成损害。

渝航说，此次受邀的飞行员都已经获得了地方政府出具的狩猎证明。另一位飞行员张旦补充说明，狩猎用到的无人机和“牙签”都已在当地进行了报备登记。每次飞行轨迹都有GPS记录，每根“牙签”的末端都附有编号，并且尾翼颜色对应不同的飞行员，“万一发生意外，可以迅速锁定责任飞行员”。

两位飞手介绍，无人机坠箭作业通常在夜间进行。每次开展作业前，村委会会提前通知农户，并安排派出所人员随行监督以确保安全。 为了减少误伤风险，飞手们有一套严格的飞行操作守则：无人机飞行时须绕开房屋或村庄，避免从其上方飞过；判断猎物是否为野猪不仅需要参考热成像仪显示的轮廓信息，还需打开无人机上的探照灯进行反复确认。如果仍不确定目标是不是野猪或者附近有其他牲畜、民房或其他情况，则一律不投箭，“宁可放过一只，不错杀。”

“国家林草局防控野猪危害综合试点专家组成员、东北林业大学教授张明海表示：‘野猪种群调控的方法需要革新’。”2021年以来，国家林草局联合全国人大专门委员会及相关部委对全国野猪等野生动物致害问题进行了专题调研，并在14个省(区)开展了防控野猪危害综合试点。张明海介绍称，经过几年努力，试点取得了初步成果，但野猪致害防控仍面临两个主要难点。

一方面，狩猎队伍出现“断层”。张明海说，自198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实施以来，各地逐步实行全面禁猎，原有的狩猎队伍基本解散。近四五年来，野猪数量激增，全国多地发生野猪毁田、伤人、进入城市的现象，为调控野猪种群规模，各地需大量动员民间狩猎者。此时出现了人员不足且专业性较低的情况。“有时在山林中进行研究时，很难找到一个熟悉情况的向导，即使找到，通常也是五六十岁的老人，更别提猎人了。”

另一方面，传统狩猎方式成本高昂、效率低下，难以充分满足野猪种群控制的需求。据张明海解释，在公安系统的枪支弹药管理规定下，枪猎仅在少数地区得以推行。当前主要依靠犬猎、刀猎和笼猎等方式防控野猪致害问题。 其中，犬猎常与刀猎或投标枪配合使用，对小型野猪较为有效；但面对凶猛的大型野猪时，易造成捕猎人员被反伤的风险较高，并且猎犬及人员伤亡情况较多。此外，笼猎受限于放置位置和时间因素的影响，在捕猎周期上浙江增值税专用发票认证勾选平台【代办电话13434104765；QQ2188982664】较长并且成功率也不高。

他指出，传统的狩猎方法短期内难以有效控制野猪数量，这将使农民遭受更大损失。在今年7月的生态环境部例行新闻发布会上，自然生态保护司司长张玉军披露：2024年因野猪致害而获得财政补偿的资金超过1亿元，惠及约7万多户受损农户。不过，这仍未完全弥补农户的损失。据张明海称：“初步估算显示，猎杀一头野猪所需的成本，包括用工费和车辆使用费在内，有时甚至高达4000—7000元人民币。许多受害地区的经济条件不佳，难以承担如此高昂的成本。”

“很高兴看到无人机坠箭这一新技术的问世”， 张明海说道。

滥用情况显著突出

许多人认为，无人机坠箭技术的安全问题令人关注。

根据媒体报道和各地警方发布的通知，近年来发生了多次因无人机坠落导致伤害家禽或野生动物的事件。这款原本用于驱赶野猪的“农田保护装备”一旦操作不当，就成了潜在的危险源。

陈策，济南市射箭狩猎协会副会长、退役射击运动员，在解释无人机坠箭的威力时说：“无人机坠箭所用到的‘牙签’通常重量在300克以上，箭身是钢筋材质。而箭头种类多样，最常见的是三棱刃形状。”如果从高处投掷500克重、带有三棱刃的箭，甚至可以从距离地面30至50米的高度将一头牛击穿到背部，“效果堪比‘54手枪’。”他强调：“就算维护万亩良田，只要打死一人也是不允许的。”

包衡现任职于东北林业大学野生动物与自然保护地学院副教授，并具备丰富的利用无人机热成像技术调查监测大中型哺乳动物的经验。他认为，虽然当前的热成像技术能够较为清晰地显示观测目标的轮廓，但仍存在误判的可能性。一方面，密林遮挡和无人机特定飞行角度可能会导致影像模糊或变形；另一方面，在某些姿态下，人与动物及不同种类动物之间的热成像轮廓可能出现相似性。

甘肃的野猪猎人王明坚决反对使用无人机悬挂箭猎杀野猪。尽管他会用热成像无人机进行搜寻和定位工作，主要还是依赖犬只捕猎。“猎狗经过训练，只会咬野猪”，他认为，在有风的情况下，无人机悬吊的箭摇摆很大，如果挂箭装置有问题或是飞手操作失误，容易误伤，这种情况下谁也无法承担后果。世界动物保护协会科学家孙全辉认为，信号、地形、风速和气流等众多因素的影响下，无人机无法做到精准投放箭头，安全性值得怀疑。

不过，渝航表示，必须将合法合规、旨在保护农民利益、由专业人士操作的无人机射击捕鸟与偷猎严格区分开来。“我们的专业飞手非常小心，自渭滨区作业以来的一年中，从未出现误伤情况。”

关于无人机在猎杀领域中的“专业飞手”，目前还没有权威和具体的标准和评价体系。另一方面，由于无人机设备容易获得且操作简单入门，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使用这项技术。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购物平台上发现一款热成像无人机，售价不到2000元，并且商品页面上有“晚上打猎”、“空投载重”的字样。然而，渝航表示，这类商品性能不佳，不能用于狩猎。多位受访野猪猎人指出，在业内，实际使用的热成像无人机每台价格在3万—4万元之间。此外，用于挂载箭支的空投器配件售价大约在400—500元；购买一支重380克的“牙签”（包含箭头、尾翼）只需要30元左右，如果能回收利用，还可以多次使用。

用于坠箭狩猎通常使用的无人机是轻型无人机。根据2024年1月起生效的《无人驾驶航空器飞行管理暂行条例》（简称《条例》），驾驶这些轻型无人机并不需要持有执照。李洪涛说道。他是飞手社群“无人机世界”的创始人，并提供飞手考证培训服务。

在网上买到空投“牙签”并不难。11月初，《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淘宝、快手等平台直接搜索“无人机坠箭”、“无人机‘牙签’”，可以看到许多在售的相关商品，并且很多商家会在详情页注明“空投专用”，并且附上野猪中箭的影像。记者以消费者身份私聊了一些售卖热成像无人机和狩猎箭头的商家，其中一位商家主动表示，只要在他这里购买商品，他就会提供详细的空投改装和狩猎野猪的教学视频。

《中国新闻周刊》报道发现，从去年起，多地民众开始使用无人机坠箭狩猎野猪，并且有些人在短视频平台上直播或上传视频。江苏海辉律师事务所律师高宁君指出，在这些情况下发布非政府委派下自行狩猎的信息可能涉及违反《网络信息内容生态治理规定》、治安管理处罚法以及相关条例。更令人担忧的是，这种情况容易引发公众模仿，形成“人人可做”的错觉，并进一步加剧了无人机坠箭的滥用问题。

据公开报道，江西修水县公安局于10月25日查获了一起使用加装钢叉的无人机非法猎捕野兔的案件。调查结果显示，涉案人员是在网上观看过无人机坠箭狩猎视频后产生尝试念头的。多位受访者认为，无论其目的是否正当，在民间无序滥用的无人机坠箭都蕴含了较大的安全风险，并且急需加强监管措施。

市场监管模糊区域

无人机坠箭是一种新型装备，在现行管理中尚处于模糊状态。

首先，无人机坠箭狩猎野猪是否合法，现行法律规定较为模糊。高宁君指出，虽然2023年6月野猪在《有重要生态、科学、浙江增值税专用发票认证勾选平台【代办电话13434104765；QQ2188982664】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即“三有名录”)中被调出，但仍属陆生野生动物。捕猎时不得使用法律禁止的工具或方法。但无人机坠箭作为新的工具，在现行法律法规中并未明确允许或禁止。

根据2023年5月1日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县级以上地方政府有权规定并公布其他禁止使用的捕猎方法和工具。地方层面，《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对于无人机坠箭狩猎的规定相对较少。 9月10日，湖南省浏阳市人民政府发布了禁猎通告，明确禁止使用标枪（包括通过无人机等飞行器辅助投射的标枪或箭支装具）捕猎野生动物。《中国新闻周刊》联系了浏阳市林业局工作人员，但对方表示不便接受采访。 渝航说，一些同行告诉他，在多地，地方政府对飞手使用无人机坠箭狩猎“默许”。通过这种方式猎获的野猪也能得到当地政府的认可，并获得狩猎补贴。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荣休教授周珂表示，将无人机坠箭是否列入禁限工具，应基于科学评估并考虑地方实际需求来综合判断，并非宜采用一刀切的做法。

其次，空投“牙签”的性质仍然存在争议。胡上杰现任台州市公安局低空安全保卫支队政委，并且具有丰富的无人机飞行安全监管经验。他认为，这些形似三棱尖刀的东西可能涉及管制刀具的管理范畴。公安部发布的《管制刀具认定标准》列出了两条关键判定标准：一是具有三个刃口并用于机械加工的三棱刮刀；二是刀尖角度小于60度且刀身长度超过150毫米的各种单刃、双刃或多刃刀具。

但是，胡上杰指出，由于空投的“牙签”箭头种类繁多，并且刃数和刀尖角度各异，在销售时通常将箭头和箭身分开售卖。因此，至少在网络销售渠道中，很难要求其遵守管制刀具的相关规定，如真实身份登记购买、在封闭柜台内进行销售等。

王明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11月13日，快手平台在面向野猪猎人的群聊中发布了通知称，“无人机‘牙签’空投护农”相关内容将实行严格管控，管控范围涵盖展示、教学或售卖“无人机空投‘牙签’”，使用“无人机空投‘牙签’”进行护农狩猎的视频和直播以及展示血腥护农狩猎画面等内容。违规账号将会被直接封禁。

周珂指出，在无人机飞行管理环节对可挂载装置进行严格限制比单纯将“牙签”视为管制刀具或其他危险物品更为高效。胡上杰补充说，《条例》明确规定了在运载危险品或投放物品时需要向空中交通管理机构提出飞行活动申请，像“坠箭”这类改装及其后续飞行活动需经过相关部门批准。“这意味着未获审批使用无人机‘坠箭’属于违法违规行为。”胡上杰继续说道，“立法是明确的，但各地对低空飞行活动感知能力的不同导致了监管存在空白的情况。”

此外，李洪涛表示，无人机坠箭问题涉及到民航、公安、农业农村和林业草原等多个部门，关于各部门职责分工以及如何加强跨部门合作的具体内容还有待进一步明确。

应依照法律法规正确运用调控措施。

相当一部分用户（无人机坠箭），打着护农的幌子去盗猎。陈策如此说道。

11月14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安部与国家林草局共同举办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并公布了一批涉及鸟类保护的刑事典型案例共五件。在发布会上，公安部环境资源和食品药品犯罪侦查局副局长李春节表示：公安机关采取“零容忍”的态度，严厉打击使用非法工具危害鸟类等野生动物的犯罪活动。他们全面清理了改装无人机、猎套及绝户网等作案工具，并坚决消除安全隐患。

无人机盗窃案件的执法难点在于，其很难被及时发现。李洪涛指出，原因在于无人机具备“低慢小”的特性，即飞行高度较低、速度较慢、雷达反射面积小，并且起降速度快；而盗猎者往往选择在夜晚和偏远地带作案。

构建完善的低空公共安全管理体系非常重要。胡上杰介绍，该体系包括低空感知设备部署、重点区域反制布防及低空安全管理队伍建设等环节，能够在第一时间发现、处置和打击违法违规飞行活动。根据公开消息，国家标准《民用无人驾驶航空器实名登记和激活要求》将于明年5月1日正式实施。此标准明确规定所有民用无人机的所有者必须进行系统实名登记，有望为加强无人机监管提供信息支持。

多位受访专家认为，对于无人机坠箭这一新型狩猎方法，尽管不宜“因噎废食”，但仍需谨慎使用，严控技术滥用。“明确的是，无人机坠箭应当是以保护农民为目的、由政府主导并监督实施的活动，普通人不应自行采用这种方式进行捕猎。”高宁君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张明海认为，在护农领域中应对无人机坠箭采取严格限制，并可先行进行小范围试点测试。包衡提出，针对那些野猪数量超出环境容纳量、农田受损严重且补偿机制不健全的地区，可以在科学评估后使用合法合规的技术手段进行调控，若需使用无人机坠箭，各部门需加强合作，明确适用边界和流程规范，并加强对设备和人员的监管。

孙全辉指出，无人机参与箭狩猎面临技术、安全和法律等多个方面的问题。在这些问题未妥善解决之前，建议暂不进一步推广使用这种方式进行狩猎。

面对不断更新的捕猎技术所带来的挑战，周珂建议，在立法与执法方面应加强对新技术使用的监管。一旦发生人身或生态环境损害，司法部门要及时介入，并根据情况对相关法律进行适时的司法解释。

（渝航、张旦、王明和黄林都是假名）

《中国新闻周刊》第43期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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